一不小心，还以为自己误入了黑帮聚会。

      四月三十日周五，午夜的布鲁克林才刚刚醒来。地下仓库，红砖斑驳，排气管在天花板交错，像是这个建筑的膨胀的血管。周围的人，若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教育来理解，都是社会青年。裤肥衣宽，帽檐低压，脑袋包在连帽衫里，这样的人有几百号。若不是朋友带来，我会以为是在拍电影。

      这是个街舞者的节日。纽约是街舞(Ｂｒｅａｋ ｄａｎｃｅ)的诞生地，这种舞蹈从上世纪后半叶开始发源，最初在黑人社区里流行，渐渐影响到了拉丁裔和亚裔，直到现在变成了不分种族的文化。大众文化学者们更愿意把街舞说成亚文化。很多人看来，这不过是主流社会外的一小撮年轻人，荷尔蒙太多，通过肢体来发泄。这些年轻人可不这么看，当然他们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，如果你看他们跳舞，就知道这一定是他们的态度。

      Ｂａｔｔｌｅ 会战，在这个语境里，我们暂且译作舞战。往往是两拨人针锋相对，在一块划定的区域内竞技。周围观众的欢呼和尖叫，决定了成王败寇。据说，当年纽约黑帮有地盘纠纷，流血太多，最后用舞战代替子弹和尖刀。枪声少了，街舞文化却慢慢发展起来。

      音乐从挑逗耳膜开始，逐渐穿刺你的神经。舞者开始挑衅对手，低音炮成为战鼓。一种动物性的力量开始从节奏和肢体间渗透出来。你不需要对舞蹈有任何知识，却能够直接进入这个仪式。舞者们的表现如此不加修辞，让你的意识暂时脱离文明社会，两名雄性之间的会战，直接让人联想到雄狮之间喷张的鬃毛和吼叫。技不如人的那一方，只能退却，称臣。

      你大概以为参加这种活动大多是男性，事实上，很多女性舞者更加出色。我眼见一个身材娇小的日本女孩，丹凤眼，柳叶眉，扎着红色的头巾，面对身材两倍于她的黑人毫不胆怯。她翻滚，倒立，凝固，像一朵盛开的莲花；挺身，踩准最后一个鼓点，金莲踢到对手的面门前一公分——对面六英尺的大块头也要退后几步。

      人群里一阵欢呼，这一瞬间女王诞生。

      这是身体的解放，我忍不住要这样想。我们通常认为文明成熟是件好事，但硬币的反面是，文明越是成熟，规范和名目的力量越是强大，对于人性本初的压抑也更加沉重。这就好像说，在一个对于疯狂没有定义的社会里，不会有精神病院。而成熟文明的悲剧之一就在于，正常被准确地标出了界限，越线的便是疯狂。而如果人类失去疯狂的能力，大概也是一种不幸。

      好在这是纽约。你可以越线，但没有人介意，疯子和圣哲都有容身之处——这是我喜欢纽约的另一个原因。